信

人本治疗学派创始人卡尔·罗吉斯（Carl Rogers）在她的著作里提过一位叫雅伦（Ellen West）的女子，年轻的生命却有好多严重的心理症状。有意思的是，罗吉斯并没有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看她，他从“trust my experiencing”的角度来看这些症状的根源。

“trust my experiencing”直翻成中文是：“信任我正在经验的”。

雅伦的症状始于：她爱上一位外国男子，两人订了婚，但是父亲反对。她后来决定听父亲的话，解除婚约，之后无法承受的精神症状即蜂拥而至。

她未能“信任自己正在经验的”，为了顺从父亲，否定了自己真实的爱的经验。雅伦因而对自己的经验失去了信任与连结，无法接触到自己深层的感受、渴望与需求，进而失去了对生命的热情。连结和信任没有了，真实的经验被否定了，于是只好生病。

做了十六年的咨商辅导，累积了上千次的晤谈实战经验后，罗吉斯这个看似简单的概念震撼了我。我在书的空白处写着：“原来信任我正在经验的，是如此重要！要相信我正在经验的，才能好好地活着啊！”我发现自己在做个别咨商时，其实已不知不觉地依循着罗吉斯这样的概念协助着个案。

三十二岁的小琪和我个别晤谈了两年多，前阵子，她开始有了一些好的变化。小琪从刚开始对自己有很多的怀疑、常不自主地流泪难过，转变成多了一些自信与对自己的喜欢。她很好奇自己的好变化是怎么来的，于是问我：“哈克，我问你喔，你怎么能只透过谈话的方式，就让我从底层的根部，慢慢一点一滴地变化了？你教我的方法，其实很是生活化、很一般平常的方法啊。”

我笑着回答：“我的确没用什么花俏的方法，但我从来没忽略你任何真实的情绪。你不安，我听见；你害怕，我了解；你微笑，我看见。我听见你的真实，如实地承接；于是你也听见了自己的真实，承接着自己。你逐渐一步一步地信任着自己的经验，于是健康就跟着来了。我用的是心法不是技巧，这是最不花俏的方法了。”

小琪接着说：“原来是这样的方式啊。我从你身上学到了如何真实，如何把一个一个部分的自己认出来，接进来，然后底层就变化了。好神奇唷！这几个月来，我觉得自己跟以前最大的不一样，就是改变了看事情的角度和位置。我以前一直看着过去，现在慢慢地可以转身背对过去，试着专心地看着当下。此外，我慢慢会跟着心的感觉走，而不是头脑；会做自己想做的、对自己好的事。现在的我，真的比以前更真实了。”

在协助受困的人开展自己生命的过程里，我发现：“真实地听着，然后说‘是的’，真的看见是这样。”不假装人生的苦难可以神奇的跨越，不希冀人生的挣扎可以用魔法“咻”的一声抹去；于是当个案自责的时候，我不去告诉个案，这不是你的错；我看着个案的眼睛，深呼吸之后，说：“我看见了你很深的自责，你真的觉得自己当时……”然后，陪着这个真实的自责，不假装、不粉饰。人生的开展，常常是由这样的靠近真实与拥有真实开始。

读着罗吉斯治疗雅伦的故事，也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。二十一岁那年，正在读清华大学电机系三年级的我，经验到的是，我其实看不懂电机系的书，量子力学、电磁学、光学理论，都已经远远超过我的小脑袋可以理解的范围，即使我认真预习听课，回家拼命做习题，我依然不知道那些抽象的数学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。身边所有的人都告诉我，电机系的前程似锦（这倒是事实）；身边所有的人都说服我，忍一忍，好日子很快就会来了（这倒未必）。

当时我正在经验的是，我学习电机这门学问有困难；我正在经验着的，还包括我开始发现自己对心理学有浓厚的兴趣。我发现自己很能倾听、很能表达、很有耐心。但问题来了！我要不要信任自己正在经验的我，为自己的可能发声？还是，我该听大家的话，好好念电机，然后到新竹科学园区工作，领取丰厚的收入？而今，看着罗吉斯的文字，对于那个二十一岁的我，有了新的看见；那么年轻的我，决定要放手一搏，往心理咨商的路途前进，我其实用尽全力地站起身子，为自己“打了一场光荣战役”（写到这，脑海中浮现金曲奖得主乱弹阿翔唱着“我会用尽所有力……”）。

还记得大三、大四时，同学们曾形容我很忧郁。是的，如果当年不是用尽所有力，为自己打了那场光荣战役，今天我可能还是很忧郁，或者，更忧郁。因为我为自己发声、为自己打了一场仗，才能够拥有真实的我，我的人生才得以流动。今天的我，能够念到咨商辅导博士，能够带领一群年轻的咨商师学习咨商专业；正是因为二十年前的我，愿意相信自己正在经验的，为自己打了那一仗。

当我能够信任自己正在经验的，才能真的把自己真实的部分当作内在真实的一部分。因为把这个部分放进来了，它就不会像是没有家似的在外面徘徊，于是完整、健康的心，才有机会好好存在。

亲爱的朋友，你信任自己正在经验的吗？如果有一场光荣的战役要打，你的战场，在哪里？

文摘自台湾黄士钧（哈克）的书《做自己，还是做罐头？》